鏡心 設色紙本

18.5×51.5 cm. 7 1/4×20 1/4 in. 約0.9平尺

題 識：努努力力，匪伊朝夕；辛苦得來，自在時食。
堪笑鴝鵒，惟知遺溺；猶愧鷹揚，適其所適。
丙子夏日戲為童謠，並畫似偉佳吾兄吳君一笑。從心芬燈下。
鈐 印：從心之作
上 款：“偉佳吾兄”即澳門富商、澳門大興銀行主人吳偉佳，號儀齋，雅好丹青篆刻及攝影，於上世紀三十年代起活躍於藝壇，藏品頗豐，尤其是清代至民國書畫，曾於上世紀四十年代借其吳氏澳門大興銀號之居所於鄧芬，二人私交甚篤，嘗獲其寫贈精意之作。

卻向濠江覓小詩：佛洒樓讀畫記
文/戴維
去歲春杪，赴澳門小住，心心念念參拜普濟禪院。1938年，廣州淪陷。高劍父率一眾“春睡畫院”弟子避居澳門。普濟禪院住持慧因法師慈悲為懷，接納春睡諸君，高劍父得以隱居“妙香堂”，繼續“春睡畫院”的藝術理想。寺院內留存高劍父題記眾，“龍天常住”匾額高懸。“難居佛地國邦心”，足以遙想昔年南來文人的家國憂思。在中國歷史上，總有一些地方，因緣際會為文脈保留一絲生機與希望。近代史上的澳門，既是南來的避難所，更是文化的新出口。
正是在澳門，邂逅佛洒樓。南來的人與物，於濠江匯聚，沉澱出件件珍珠。佛洒樓經年勉力搜羅，以嶺南諸家為大宗，亦不乏海派京津諸賢，頗有可觀處。
一
高劍父為居廉入室弟子，居廉是居巢的堂弟。如果說高劍父的“折衷中西”讓嶺南畫派成為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畫革新運動的一面旗幟，居巢居廉則堪謂這一畫派的早期先驅。佛洒樓所蓄“二居”作品甚夥，集腋成裘，昔年亦曾延請楊之光書額“二居草堂”，足見與“二居”緣分甚深。
居巢居廉的藝術生涯有一位重要的貴人，就是廣東東莞的張敬修，其時張敬修在廣西為官。大概在1848年，居巢和他的七弟居廉一起由廣東去廣西，在張敬修的官衙裡擔任幕僚。其實也正是在廣西，居巢居廉得以在桂林北郊的“環碧園”結識了兩位自江蘇南來的畫家：宋光寶和孟麗堂，並且有緣摩挲對晤“環碧園”主人李秉綬所蓄古畫。宋光寶畫風近惲南田，而孟麗堂則遠宗陳道復。這一難得的際遇，讓我們看到後來居巢的面目更近宋光寶，而居廉則兼具兩家風神，並發展出自我的獨特面目。
我們現在知道，1856年的春天，居巢居廉跟隨辭官歸隱的張敬修回到了東莞。“無官一身輕”的張敬修在東莞悉心修建了他的理想居所——可園，居巢居廉伴隨張敬修一起在可園過著閒適的退隱生活，而張敬修的侄兒張嘉謨此時也拜入居廉門下跟隨其學畫。居巢居廉在可園時期佳作頻現，居巢的《花鳥四屏》就正是在可園時期的作品，右下鈐“可樓珍藏書畫之章”。居巢大幅創作甚為稀見，此四屏繪於絹上，細緻中別具幽雅，細膩地捕捉到自然生物的情態，足見體察物態的巧思。畫的是小之又小之物，呈現的確是無限生機。
大概在1865年之後，53歲的居巢和52歲的居廉離開可園，回到番禺。倦遊歸來的居巢作詩填詞以娛自性，作畫反而不多，過著平淡的閒居生活。而居廉則興建“十香園”，遍植奇花異卉，交遊頻仍，十分好客。“十香園”時期的居廉開館授徒，高劍父、陳樹人皆入其門下，由此影響了整個嶺南畫派。
這冊《二十四番花信》實在是精彩極了，是居廉六十歲時傾力完成，畫給他回到番禺的摯友楊永衍（茮坪）。居廉曾以“十香園”中十種花卉入畫，繪成《十香圖冊》相贈楊翁茮坪，如果我沒記錯是冊現存香港藝術館。居廉所作至精冊頁極珍罕，皆為相贈摯交。舊見《群芳競妍冊》和《清逸出塵冊》都是畫給東莞故友張嘉謨（鼎銘），前者十二開，後者十六開，且皆為紙本。而此《二十四番花信》冊二十四開，設色絹本，對撞水撞粉的熟稔掌握，寫出物態情理，又巧妙表現出色光深淺的自然天機。撞水撞粉，撞出的是光感，亦是風中之態，雨中之態。居廉自謂“閱半月而成，賦色之妙，則非餘意中所知者，豈非花神助餘！以慰翁愛花之癖耶？”想來或真是老天垂愛花神助力，才有如此精彩絕倫的“二十四番花信”爭奇鬥豔繽紛爛漫彙聚一冊。
二
抗戰軍興，相較日佔下的穗港兩地，濠江還算是一片暫得喘息的自由土地，一時聚居眾多南來人士。1941年，避難香港的莫伯驥（天一）隨兒子莫培樾定居澳門，且與黃賓虹的天涯知己吳鳴（挹翠閣主人）比鄰而居。遙想往昔幼年記憶，請嶺南名手李鳳公、盧子樞作圖，自撰文以記，集成《髫齡塵夢》冊七十二開，以寄家國懷想。
莫伯驥出自東莞麻涌莫氏，癡迷古書，積卅年之功，建成“五十萬卷樓”，終成西南八省藏書之首。惜抗戰亂世，莫氏藏書、著作散失泰半，惟餘跋文、目錄兩種。《髫齡塵夢》冊完稿於1943年，李鳳公、盧子樞兩位東莞籍名手各擅勝場，所繪頗有古風，其中數開竟有沈石田風致。莫伯驥撰長文，囑盧子樞長題，詳記家族舊事，故土風物。既有諸如梁任公宣啟新學，胡漢民等粵人志士；亦有嶺南良木異卉，商貿風俗等。足見嶺南文風之盛，亦見晚清以降商貿發展之先聲。莫伯驥回望“髫齡舊夢”，是個人家族史的回望，亦是那個時代的前塵舊夢。相信莫伯驥必然讀過晚明張岱的《陶庵夢憶》，身逢世變，追憶前塵，“髫齡塵夢”應正是他的故園夢華錄吧。
三
當時同樣避居澳門的，還有一位翩翩佳公子，那就是鄧芬。鄧芬天份極高，狂傲落拓。高奇峰對其極讚賞，張大千亦謂其嶺南無與敵手。鄧芬一不蓄畫，二不蓄財，囊空如洗，孤身遠遊。遍交名士、美人、豪富、優伶、舞姬、屠沽之輩，無分貴賤，率意性情。南海吳子玉曾記述：有一次鄧芬在尼姑庵與尼姑閑談竟日，末了從口袋掏出兩百大洋，置於桌面便走，回到住所囊空如洗，酣然入夢。名伶薛覺先激賞鄧芬曲藝畫藝，見鄧芬在澳門困於經濟，即送上數錢以作花費。鄧芬笑納，轉身乘電梯時即轉贈電梯女郎，笑稱“請你飲茶”。名士風尚，可見一斑。
其時鄧芬在澳門有一位重要的藝術贊助人，就是澳門大興銀行老闆吳偉佳，鄧芬在澳門有很長一段時間即是住在大興銀行之客舍。《百財滿載》就是畫給吳偉佳的，雖是一幀小扇面，卻是極為洵意至精之作。畫了滿船的白菜，寓意“百財”，兩位船夫各具神態，真是滿載而歸。
鄧芬佛緣深厚，狷介名士對佛理自有會心天悟。《丈室千座》亦繪於扇面之上，極精彩！鄧芬自謂以鼎湖山慶雲寺所懸白玉蟾繪三聖像筆意入畫，其實全然自家面目。“折蘆描”、“高古遊絲描”、“橄欖釘頭描”自由出入，如波濤翻湧，神魚進舞，似聞梵音陣陣，花雨滿天，動人心魄。《伏虎羅漢》為鄧芬與趙少昂合繪，以應弟子張韶石之請，此幀所繪羅漢頗具“梵相”，衣紋用線真是登峰造極。昔年鄧芬代表廣東赴滬上參加第一次全國美術展覽會，於雅集上即席揮毫，即以一手線描功夫令眾人嘆服，得揚大名。此幀羅漢完成三年後，張韶石再請趙少昂補作伏虎，相隔三年，至為精意，堪稱天作之合。
四
趙少昂是高奇峰“美學館”的弟子，出身於廣東番禺，自然亦受到同為番禺人的“二居”潛移默化的影響，亦好作小開花鳥，以形寫神，盡得天機。然趙少昂花鳥山水皆精能，融合東洋西畫風格，在“折衷東西”的道路上身體力行。徐悲鴻曾有詩讚曰：“畫派南天有繼人，趙君花鳥實傳神。秋風塞上老騎客，爛漫春光艷羨深。”
《鼎湖山補山亭》就是寫鼎湖山補山亭的古雅爛漫，秋色斑斕。趙少昂受高奇峰影響，以傳統中國筆墨為基礎，對日本畫、西洋畫之光學、色彩、渲染、寫生皆有精心深入的體察研究，一改晚清畫壇陳陳相因，以古摹古的沉悶。這幀山水的上款“哲生”真是重要，正是孫中山先生的長子孫科先生。趙少昂早年在民國政府備受重視和推崇，於此可見。
趙少昂晚年寓居香港，繼續開設“嶺南畫苑”，廣收門徒。藝事日進，得心應手。此番得見《春江水暖》、《落花遊魚》、《柳蔭金魚》、《松鼠》、《遊龜》凡二十幀，皆為其晚年自蓄佳作，後經少昂哲嗣轉入佛洒樓中收藏。真是開開精彩，俱為案頭小幅創作，然功力非凡，生趣盎然。記得昔年在北美一位趙少昂弟子處，見其成套課徒畫稿，一切物像信手拈來，神彩煥然。少昂先生的小幅創作大多獨具巧思，細揣皆有嚴謹的結構。記得少昂先生教弟子作畫，反覆強調畫幅四方要先定機構，大結構胸中了然，畫面整體自然立住。西畫叫構成，中國畫或謂之取勢。而賦色則更是少昂先生的絕活，其行筆、用墨、著色往往是在沾筆時下功夫，在蘸墨份量、墨色濃淡和水份控制上拿捏火候，落筆紙上，色墨交融，一筆而成。細觀遊龜背上淺淺青苔的質感，水中游魚鱗片的光感，松鼠騰躍松上的動感……真是宛若天成，嘆服其以形寫神的“一筆之功”。
五
地處濠江，佛洒樓所蓄嶺南諸家不乏精製，而得見海派京津諸家則真是喜出望外。四開任伯年團扇真是驚艷。細觀皆有那方熟悉的印章：“錢鏡塘鑑定任伯年真跡之印”。滬上收藏名家菊隱老人錢鏡塘一代傳奇，一生經手所藏據說逾五萬件。其尤好任伯年，醉心之作皆鈐此方“錢鏡塘鑑定任伯年真跡之印”。我們現在在故宮博物院和中國美術館看到的任伯年，大多都可以看到這方收藏印。
任伯年有煙霞癖，據說常收了別人的潤金，躺在榻上騰雲駕霧，一拖再拖。吳昌碩看不過去，經常軟硬兼施，罵了勸，勸了罵。過足了癮的任伯年才生龍活虎，一躍而起，意到筆到，造型準確，運筆敏捷，頃刻間像換了個人。《春夜宴桃李園》於盈尺之間精心描繪六個人物，有老蓮風致，巧妙地排佈在畫面右側，整幅以大片花木鋪陳穿插，烘托出夜宴的氣氛。《花蔭棲禽》作時年方29歲，純以鐵線工謹描摹，畫幅以枝幹穿插結構整個畫面，足見年輕時的任伯年腕力驚人。私心最愛的是《東坡泊舟》，蘇東坡的眼神掩映在蘆葦深處，真是全幅的畫眼。南洋畫家許夢豐曾說：“虛谷畫如郊島之詩，孤瘦寒峭，任頤畫如東坡詩，無施不可”。可謂的評。
佛洒樓牆上掛著一幀橫幅的溥儒山水，以青綠法寫米氏雲山，溥二爺信手拈來，有北宗的爽利，亦有南宗的迷蒙。題詩小字行書瀟灑極了，這是二爺早年的典型面貌，但橫幅青綠米點雲山還真是少見的很。“滿天風雨洞庭秋，曉見峰巒翠色浮。”有緣在佛洒樓讀畫數日，遙想昔年濠江南來的文人名士，忽而得句：
春睡未醒夢先覺，
龍天常住聞妙香；
看盡瀟湘煙雨後，
卻向濠江覓小詩。
是為序。
2022年9月於京郊隔離客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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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KD: 456,00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