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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05-13

春拍預覽 │ 小論八大山人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

八大山人(1626——1705)是我國明末清初藝術巨擘。其一生創作的書畫作品,無不被世界各地的國家博物館、大學等重要機構爭相寶藏。今逢盛世,中國嘉德香港有緣覓得八大山人“甲子”年在“東軒”創作的重要冊頁,命鴻鳴作小論,以期解開這件彌足珍貴、尚未有識的國寶後面,至今鮮為人知的史實和故事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蕭鴻鳴

基本面貌與命名

中國嘉德香港2016年春季拍賣八大山人《个山雜畫冊》。

 

此冊對題九開,紙本、墨筆;每開尺寸:24×38公分。世人依據各自喜好與寶藏,先後對其命名為《个山雜畫冊》(1)《甲子花鳥冊》(2)等,另有二十世紀的收藏跋文一幀,全冊合計共十開。

 

第九開款識有“甲子春正”四字

 

九開冊頁右畫左詩,依傳統冊頁開本制式,知八大山人先作畫,後題對詩;因第九開款識有“甲子春正”,比照八大山人的生卒年,知該冊頁作於康熙二十三年(1684)甲子春,八大山人59歲之時。款識注明“屏書社兄拉往東軒為畫並題,正十二”,故又知該冊頁是在南昌府城以外的“東軒”所畫,原冊頁有十二開。


從八大山人於康熙二十三年(1684)在“東軒”作此冊頁,至今已歷332年,未見並存之三開,是何原因在經年的流傳過程中被散佚失群,不得而知。現存九開合成冊頁,是後人依其所得之時的原貌重裝?還是將散開的遺存各頁,依照自己喜好的前後秩序重新合成一冊?難以揣測。失群之三開今流落何方,不知。

 

第八開《折枝瑞香》(局部)

 

以現存九開所繪海棠、塊石、山岩、靈芝、垂枝、八哥、竹影、玉兔、鯽魚、芋頭、瑞香花、芭蕉而論,墨色淡而運筆清晰,花、葉莖脈對稱分支,線條纖細而行筆較快;山石、月兔用筆,內轉仍呈早年方筆、方線,習慣性運筆動作,在同一趨勢、用三至四筆相同的橫筆或枯、濕墨狀;右外轉筆速度較快,有類似“饅頭”狀圓弧形線條出現;亦不改早年皴擦習慣;對題書法,雖尚存側鋒筆法,但結體運筆、趨勢,好用異體字、字體誇張變形、字距間穿插與行距有致的風韻,已經呈現了晚年的書風面貌。是八大山人書畫具有上承下傳,經歷了“病顛”後藝術的“驢”期恢復,轉至藝術發展、日臻成熟的階段,並從此以“八大山人”之名暢行天下的一件重要代表性作品。其藝術價值與歷史文獻價值,對於八大山人的藝術來說,這件冊頁是八大山人風格衍變軌跡的一個重要轉捩點;對於八大山人的生平、事蹟研究,該冊頁則填補了八大山人“癲狂”後行蹤與思想的重要一環,是八大山人書畫藝術中不可替代的又一件國寶;對於鑒定、收藏界來說,更是開啟認識八大山人後二十年藝術特點、風格,不可多得的一把金鑰。

 

以該冊頁現存九開為據,對題詩八開五言,款署“个山”,惟第四開《綠竹晴梢》七言,款署“个山人”。所鈐印章“八大山人”4次,“人屋”4次,“鰕䱉篇軒”3次,“畫甕”2次,“夫閑”2次,“浪得名耳”2次,“驢”1次,“其喙力之疾輿”1次。


八大山人在該冊中以“个山”款署為主,又以清晰的“甲子”紀年和明確的“東軒”地址昭告於世,故鴻鳴結合前人的命名,將此冊定名為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。

 

“甲子”年在“東軒”的創作背景

 

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是八大山人應“屏書社兄”之邀,被“拉往”一个叫“東軒”地方所作。所謂“東軒”,在南昌城西南35公里處的高安縣城內,是清康熙時期高安縣的“衙署”所在地(3)。八大山人創作該冊頁的背景,與宋代蘇軾、蘇轍兄弟在高安“東軒”逗留的一段佳話,有內在的必然關係。

 

宋神宗元豐三年(1080)春,蘇轍(1039——1112)因受兄長蘇軾(1037——1101)貶謫湖北黃州團練使連坐,也被貶謫到江西筠州,即今高安縣。其時,筠州正值春洪,蘇轍借部使者府為居所,將“聽事堂”東房辟為“東軒”,並作《東軒記》以抒發內心的失意之情。其文有:

 

餘既以罪謫監筠州……筠水氾濫……假部使者府以居……辟聽事堂之東為軒,種杉二本,竹百个,以為宴休之所……所謂東軒者。

元豐七年(1084)甲子,蘇軾在貶謫黃州四年後,遷往汝州。藉此,蘇軾由黃州來筠州看望弟弟蘇轍,今高安城內錦江南岸有“來蘇古渡”(4),是高安的八景之一,其膾炙人口的詠景詩曰:“折葦堪航處,曾來大小蘇”(5)。“大小蘇”即指蘇軾、蘇轍。蘇軾在高安逗留十天期間,與漢高祖劉邦在高安的後裔、建城侯劉拾(6)44代孫劉平伯(7)結交,並贈留《墨竹圖》(8)等書畫。
 

“甲子”年蘇軾、蘇轍在高安“東軒”與劉平伯交往的這段佳話,至今流傳。高安境內亦有多處“二蘇”的遺跡和詩文(9),建城侯劉拾及劉平伯繁衍的後裔,今在高安仍生生不息。
 

整整600百年後的康熙二十三年(1684),又是“甲子”。這年“春正”,八大山人來到高安“東軒”,並在此創作了這套冊頁。款識中注明的“屏書社兄”所“拉往”之時,正是蘇軾在高安與弟蘇轍、劉平伯相聚並有書畫相贈之期。故八大山人在款識中特書“甲子”以紀,並注明時間在“春正”。
 

由此可知,這套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的背景,是八大山人在高安“東軒”參加蘇軾、蘇轍與劉平伯相識、相交600周年的雅集上所作。其時,八大山人59歲,是其自康熙十九年(1680)底,在臨川“瘋癲”返俗回到南昌,以一个前朝老遺民身份,開始賣畫鬻生、並欲娶妻生子,朋友亦四方“為媒”的第四个年頭。
 

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的受主“屏書”無出,但依據此冊頁的創作背景,可推測該“屏書”是康熙時期漢代“建城侯”劉拾在高安繁衍的後裔;其“社兄”的身份,因第六開《東湖鯽魚》對題詩中有“持此徑寸言,會得郎心一”之問,又可推知此“屏書”,可能是此間由羅牧(1622——1711)在南昌東湖為領袖的“東湖詩畫社”成員,與八大山人有同心、同“社”之好,年齡當略年長於八大山人。
 

八大山人交好的這位“屏書”,與蘇軾、蘇轍交好“平伯”,在讀音上“屏”與“平”同音同韻,僅有“書”與“伯”的不同;但“書”與“叔”二字在讀音上同音同韻,與人們稱呼的兄弟“伯叔”之“叔”,沒有任何區別。八大山人在其一生中,以某一字一句來寓意、來隱喻某種特殊事件的手法,常見於書畫。眼前和自己雅集的“屏書”,與600年前同二蘇雅集的“平伯”,就這樣讓八大山人在“雅集”上,產生了時空的“穿越”,600年前的“伯”,換成了今天的“叔”。
 

或正是八大山人內心的這一兄弟“伯”、“叔”穿越之感,引發了八大山人在為這位“屏書社兄”作書畫時,不僅勾起了自己的“王孫”情懷,更將自己在“東軒”與“屏書”雅集、作畫的情懷,與600年前二蘇在“東軒”與“劉平伯”雅集、贈書畫的故事,緊緊地聯繫在一起。因此,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中所繪內容、對題,既充滿了“大小蘇”與“劉平伯”在“東軒”雅集、贈畫的話題,又無不呈現出八大山人在“東軒”作畫“燕支一圍罷”後面所隱藏的“娶妻”話題。
 

這个背景的揭示,讓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既有了600年前的“二蘇”與漢王孫“劉平伯”雅集的文化意義,又包含了八大山人在“甲子”年“東軒”雅集、創作該冊頁時的情感,使這些不為今人所知的故實,以詩畫的方式,凸現在世人面前。

 

各開款識、印章、對題釋文與簡說

 

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所涉款識、印文,鴻鳴曾在1998年出版的《八大山人印款說》一書中有詳論;對題詩文大部,亦在1999年第1期《南方文物》的《大俗則是大雅·八大山人詩偈選注》、2006年11月《八大山人研究論文集》的《自古詩章別有情‧八大山人詩偈選注》中有闡釋,讀者可參閱。今依現存各開順序,在此作未曾涉及的簡略闡釋與介紹。

 

第一開《海棠塊石》,鈐印:畫甕(朱文長方印)。

對題釋文:朱弦渺難度,錦瑟落誰傍?卻掃柳枝竹,成都香澥棠。个山。

鈐印:鰕䱉篇軒(白文方印)。

左下鑒藏印:芃園曹氏平生真賞(朱文長方印)。

 

海棠自古有“花中神仙”、“花貴妃”之稱,是歷代皇家園林中與玉蘭、牡丹、桂花相配植,寓“玉棠富貴”之意。海棠又有“斷腸花”、“思鄉草”之名,遊子常以此表達離愁別緒。

 

八大山人每作“海棠”,均有“思念”之意。高安衙署後堂“東軒”周圍,有“伋堂”額“退思”;有“宅門”曰“我心門。”(10)八大山人均由此勾起“朱弦”之思,說“朱家天下”已遠“渺”難尋。“弦”有“續弦”意,“度”指難以揣測和捉摸。八大山人此間“娶妻”記載的文獻尤多,或正是“屏書社兄”以幫“娶妻”邀請八大山人來高安“東軒”的另一個理由,這才有了明顯的“錦瑟落誰傍”之問。但是,來到高安後“卻掃柳枝竹”作畫不斷,“東軒”已成“香澥棠”了。此處的“成都”,與二蘇是四川人關係並不緊密,而是指“高安”。高安為漢“建城侯”的侯國“都”城,“建城”常被寫成“建成”(11),故八大山人曰“成都”。“澥”讀hai,“香澥棠”就是“香海棠”,亦可作“香榭”解,指佛門的“台榭”,是八大山人借用異體字表達更多內涵意思的慣用手段。即暗指八大山人在“東軒”已畫了多件、套海棠的作品。

 

“个山”是八大山人在佛門名號,該款識始用於康熙十一年(1672),至該年結束。“畫甕”印章,在八大山人還俗的第三個年頭,即康熙二十一年(1682)壬戌春正月,作有《甕頌》組詩,其第六即以《畫甕》為題,在第一《畢甕》起首處,鈐蓋了“畫甕”印章,是八大山人表明澹泊與游樸生活追求的表達,也是其自信“畫在甕中,隨手拈來”之意。

 

“鰕䱉篇軒”印章,首鈐於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,晚年常見使用,是八大山人借曹植《長歌行·鰕䱉篇》中的“鰕䱉遊橫潦,不知江海流”、“高念翼皇家,遠懷壯士憂”的傷時諷世、自抒懷抱的一種表達。

 

第二開《岩底靈芝》,鈐印:人屋(朱文長方印)。右上收藏印:碧桐醉客(白文方印),右下收藏印:芃園鑒賞之印(白文方印)。

對題釋文:東風不受吹,西風吹不受。父母愛兒曹,仙人漢賢右。个山。

鈐印二:八大山人(白文方印)、鰕䱉篇軒(白文方印)。


“靈芝”為仙草,常被文人用作隱居、是足以醫國治世人才的象徵。前此二句因對提“靈芝”,又有蘇東坡從被貶謫地“黃州”前往啟用之地“汝州”的背景,故表層的意思,是指蘇東坡、蘇轍在高安“東軒”時的狀態。蘇軾被起征於汝州,但蘇轍仍未受命。詩中以東風暗比蘇軾,以西風暗喻蘇轍。但因後闕話鋒所轉涉,是為了實現“父母愛兒曹”的目的,故此兩句背後的隱藏之意,則包含了八大山人“娶妻”、朋友為“媒”之事的不滿意。用白話來說就是:這個不受用、不好;那個受不了、不合意。惟有依靠站在我右面這位具有仙風道骨的漢侯後裔賢人“漢賢”了。“右”有袒護、幫助之意。這位“漢賢”,就是邀請八大山人來“東軒”作畫的“屏書”。這是鴻鳴判斷“屏書”姓劉、是漢建城侯後裔的另一個證據。


八大山人始用“八大山人”印章鈐蓋書畫,在康熙二十二年(1683)癸亥臨鄉賢黃庭堅的《酒德頌》,此冊頁中使用暢行後來二十年的“八大山人”名號印4次,可見這一名號的運用,在八大山人心目當中,已趨於成熟。

 

“人屋”印章,邵長衡《八大山人傳》說,“初為僧,號雪个,後更號曰人屋”,是八大山人禪門思想“萬類之種,個個是佛……種種形貌,喻如屋,舍驢屋、入人屋,舍人身,至天身……本源之性,何得有異?”思想的表達和運用。意在說自己由王孫變為僧人,繼而還俗的人生經歷,“人”與“驢”,“人屋”與“驢屋”,並沒有發生本質性的變化。

 


第三開《垂枝八哥》,鈐一印:人屋(朱文長方印)。

對題釋文:衿翠鳥喚哥,吭圓哥喚了。八哥語三虢,南飛鷓鴣少。个山。

鈐印:其喙力之疾與(白文長方印)。

左下收藏印:三槐堂(白文長方印)。

 

“衿翠鳥”指青春佳期的少女,“吭圓哥”指成熟的男性,暗指八大山人自己。此二句是八大山人在敘述來高安期間,有人為其作“媒”介紹年輕女子之事。“三虢”指《帝王世紀》中的西虢,北虢、東虢,均為漢郡封國。八大山人因此時正在漢“封侯國”的“國都”高安,故聯想起了“三虢”,並以此“封侯國”比喻自己是前明餘孽。但是,當八大山人這只“八哥”用“語”言說出了自己的這種身份後,那些被介紹來的女子,便都不願意與其“比翼雙飛”了。前兩句“喚哥”與“哥喚”一問一答,猶如鳥兒求偶時的唱和,是“為媒”雙方見面時的狀態;後兩句的感嘆,則映襯出這次“為媒”已經失敗的結局!

 

後世許多學者在不知道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創作背景前提下,又沒有連貫整個冊頁對題詩的語境,對後兩句常常有“反清複明”說和“南還救國”說,這種解釋,既與八大山人的生平、事蹟不符,更有悖於對題詩的真實表達,是一種沒有根據、不切詩意的臆說。

 

有意思的是,八大山人在這裡用了一方“其喙力之疾與”的印章,來告知詩中“為媒”失敗的另一個原因,乃是因為自己有口吃之疾,且年紀大了、老了,牙口不好了的事實。八大山人一生有多方表示自己年齡階段的印章,“其喙力之疾與”是一個典型。年屆花甲的八大山人,在400年前清初人的眼中,早已是一個高夀的老人家了。這是八大山人在感嘆“喙”有“疾”之餘,對自己“老矣”的一種無奈與戲謔。

 


第四開《綠竹晴梢》。右下收藏印:三槐堂(白文長方印)。

對題釋文:湖天霞散鯉魚斑,綠竹晴梢八月閑。況爾秦皇千頃燒,大頭=(魚孱)死免君山。个山人。

鈐印:浪得名耳(白文方印)。

 

八大山人素來畫竹有兩種,一種是傳統手法、與前人所繪之“竹”形體均無區別,另一種則並非傳統意義上“竹”畫法,讓人感覺並不像真竹,這是困惑研究界、並未曾揭秘的一個話題。其實,八大山人一生好竹,並一改前代文人好竹、畫竹的理念,用史無前例的創作手法,將“竹影”入畫。這一創舉,使八大山人相當一部分的“竹”作品,用“竹影”、或“影竹”的眼光來對待,便化解在“影竹”的惟妙惟肖與恰到好處之中了。此頁所畫,不是真竹,是竹影,故八大山人在對提詩中說“綠竹晴梢”。


八大山人作畫的“東軒”,蘇轍有《東軒即事》詩:“新竹依牆未出尋,牆東桃李卻成林。池塘草長初饒夢,院落鶯啼恰稱心”。其“東軒”右面,有“菉竹軒”。康熙十年《高安縣誌》卷之三‧署廨二:“菉竹軒三間,在後堂右”;又有“綠筠堂”,蘇轍《綠筠堂》詩:“愛竹能延客,求詩剩掛牆。風梢千纛亂,月影萬夫長。”(12)八大山人對題中的“綠竹”,即指“東軒”左右之“竹”,所畫剪影狀的“晴梢”,而將這張“竹”因有太陽映照的“竹梢”真正意思,完整地表達出來。即此“晴梢”之“竹”,非真“竹”之“竹”,是因“晴”在牆上投下的“竹影”。


此際,晴朗的天上如湖水般“霞散鯉魚斑”,與眼前晴映下的“湘妃斑竹”(13)靈動,讓八大山人有了八月秋閑的感覺,也讓八大山人在“湘妃”的思緒牽引下,頓時有了“秦皇千頃燒”(14)劫後的感慨。“大頭=(魚孱)”指被秦始皇燒“死”在湖中的魚;“君山”在八大山人出家的進賢介岡東北方向(15),八大山人說自己這只漏網之魚,是在“君山”得以幸“免”的。八大山人這段“劫後餘生”的生活,讀者可參閱鴻鳴的《八大山人在介岡》一書。


“浪得名耳”印,自該年始用,一直使用到八大山人的晚年,是八大山人對自己在書畫上所獲名聲抱持的一種態度,也是其內心深處作為明王孫,如今只能鬻畫為生的一種自嘲。


“个山人”款識,是目前所見之唯一在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中簽署的一次,也是至今所見八大山人由“个山”轉為“八大山人”,唯一既有“个”,又有“个山”,又有“山人”,具有連綴意義的一個款識。來年,八大山人60歲,簽署“八大山人”款,並使這一名號暢行不衰至今三百餘年。


以此開對題為唯一之“七言”推論,失群的三開中,當有與此詩“七言”和情緒呼應若干。其在該冊頁中的順序,也當另作再考。

 

第五開《捉月玉兔》,鈐印:畫甕(朱文長方印)。

對題釋文:下第有劉蕡,捉月無供奉。欲把問西飛,鸚武秦州隴。个山。

鈐印:八大山人(白文方印)。

左下收藏印:圖書自怡(白文長方印)。

 

八大山人在“東軒”畫“兔”,受主又是漢代“建城侯”的劉姓後裔,所以用典便想到了“劉賁”。唐大和二年(828),劉賁考進士下第落選。前兩句明面上說劉賁落第,沒有考上進士,當然沒有俸祿。但暗中卻是八大山人在戲謔自己“娶妻”沒有成功,我只有“捉月”畫兔、而沒有別的來酬謝你“屏書”了。這也是八大山人送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給“屏書社兄”、前有呼、後有應的表現。
 

蘇軾有《水調歌頭》“把酒問青天,不知天上宮闕,今夕是何年”詩,李白有“把酒問月”句,故八大山人畫“兔”喻月。“欲把問西飛”句,《古樂府》有“東飛伯勞西飛燕,黃姑織女時相見”,八大山人將“西飛”之奔波,來問屏書社兄:我何時再與“織女”相見、“相親”呢?“秦州隴”指甘肅。《禽經》說甘肅隴州的“鸚鵡摩背而喑”,注曰:“鸚鵡出隴西,能言鳥也,人以手撫拭其背,則喑啞”。此對題後二句說,我問屏書何時再為我做媒,屏書卻像“秦州隴”的鸚鵡一樣,裝聾作啞,沒有明確地告訴我。
 

八大山人在用“秦州鸚鵡”典的後面,把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是用來酬謝“屏書”、並冀望再為自己繼續作媒的目的,做了隱晦的交代。

第六開《東湖鯽魚》,鈐印:人屋(朱文長方印)。右下收藏印:芃園寶藏(朱文方印)。

對題釋文:簫峰鸞尾西,土產湖東鯽,持此徑寸言,會得郎心一? 个山。 

鈐印:八大山人(白文方印)。

 

該頁所畫一條魚,非鯽、非鯿,由此而有對題詩。蕭峰:在江西新建縣與灣裡區梅嶺之間。春秋時,有秦穆公婿蕭史與秦女弄玉在此偕遊吹笙,峰上有吹笙坪。鸞:鳳凰類神鳥。鸞尾西,指南昌以西的梅嶺,此地有鸞崗,是仙女吳采鸞與文蕭相遇處、顛鸞倒鳳之處,今崗上尚存會仙亭。前兩句說西山蕭峰、鸞崗男歡女愛的故事,後兩句明面上說:我只有這一尾小魚送給你“屏書”,不知是否合得了你的心意?但通觀整個冊頁的對題和“蕭峰”、“鸞尾”後面男歡女愛的故事,便可看出後兩句隱藏得更深的意思,是八大山人在希望:“屏書社兄”要幫我找到稱心如意的女人呀!

 

對題書法多字異寫,“蕭”作“簫”, “鸞”、 “湖”、 “郎心”均作狂草和連筆,“鯽”作上下按排,不易辨識,後世的釋文也多有誤,給理解這首對題詩帶來了許多障礙,也讓眾多學者的闡釋,走進了誤區。

 

第七開《倉箱蹲鴟》,鈐印:夫閑(白文方印)。右下收藏印:臣步郇印(白文方印)。

對題釋文:鷗阜明月湖,鬼載盈倉箱。倉箱似蹲鴟,讀易休為王。个山。

鈐印:浪得名耳(白文方印)。

 

歐阜,在江西永修縣境內西北的禪門雲居寺,山上有明月湖。宋僧慧空有《送圓上人歸雲居》:“康廬諸峰歐阜殊,寺稱天上眾五湖”即指此。雲居寺是禪門曹洞宗的道場,其地盛產“芋頭”,是禪和子們的日常主食,且便於儲藏,由此而有著名的“芋”禪理論,這是八大山人三十餘年在禪門的思想流露。但是,當八大山人畫了“雙芋”之後,卻聯想到了蘇東坡的“敕賜詩人明月湖”詩句,蘇詩中的“明月湖”在武昌縣南。蘇軾又有詩《題馮通直明月湖詩後》,都是八大山人在畫了“雙芋”後,勾引起“二蘇”當年在“東軒”的聯想。
 

“鬼載盈倉箱”句,典出《易·睽卦上九》指倉箱中載滿了芋頭鬼物的東西,暗喻蘇軾與蘇轍的那些奇思妙想和不同與政的主張,故詩後句有“讀易休為王”的相勸照應。所謂“蹲鴟”即芋頭。左思《蜀都賦》“蹲鴟所伏。”注:“蹲鴟,大芋也。”其形類蹲鴟,故卓王孫曰:“吾聞岷山之下,沃野下有蹲鴟,致死不饑。”八大山人畫此“蹲鴟”後,對題便有了話題,意在說蘇軾與蘇轍兄弟,要像雲居寺的“芋”禪那樣,以簡樸的“芋頭”生活為追求,不要去爭功奪名“為王”。這當然也有告誡自己,在“娶妻”的選擇上,不要太挑剔的意思。
 

“夫閑”印章,後世有誤釋為“天間”。該印在康熙二十二年(1683)八大山人的《个山癸年畫冊》中亦有鈐蓋,自60歲以後,再未見使用,是八大山人“休為王”思想的補充。
 

以此頁暗喻蘇軾與蘇轍的詩意,該頁在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當中的秩序,當靠前。其順序為後世重新裝裱過程中,被置於第七開。

 

第八開《折枝瑞香》,鈐印:驢(白文長方印)。右下收藏印:雨樓(朱文方印)。

對題釋文:爾玉請為圖,蘭芳倩誰扶?燕支一圍罷,少小落瞿俞。个山。

鈐印:八大山人(白文方印)、鰕䱉篇軒(白文方印)。

 

此開所畫為“瑞香花”,後世研究界素無命題,是因為不知道八大山人所畫花名。瑞香,又名睡香、風流、露甲,江西境內隨處可見,今贛州市列“瑞香”為市花。“瑞香”又是八大山人在臨川衷情、並為之顛狂的一個女人(16)。八大山人因畫“瑞香花”,而想到了“瑞香”其人;又因瑞香花的“睡香”別名,在首句對題了“爾玉請為圖”、屏書你請我作畫之後,便又想到了蘇東坡“海棠春睡”的典故,也因此在內心對“瑞香”有了思念之情,這便有了“蘭芳倩誰扶?”的設問。
 

宋代和尚惠洪在《冷齋夜話》中講了一個故事說:唐明皇登香亭,召太真妃,于時卯醉未醒,命高力士使待兒扶掖而至。妃子醉顏殘妝,鬢亂釵橫,不能再拜。明皇笑曰:“豈妃子醉,直海棠睡未足耳!”蘇東坡據此,寫《海棠》詩曰:“東風嫋嫋泛崇光,香霧空蒙月轉廊。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燒高燭照紅妝。”八大山人的“蘭芳倩誰扶?”即在問:今天的瑞香,是誰在呵護呢?
 

“燕支”指顏色、作畫。蘇東坡《黃州寒食》詩:“自我來黃州,已過三寒食。年年欲惜春,春去不容情。今年又苦雨,兩月秋蕭瑟。臥聞海棠花,泥汙燕支雪。暗中偷負去,夜半真有力。何殊病少年,病起頭已白”;“一圍”,四周圍。指八大山人已經為人畫了一圈,即指已經為索畫的眾位朋友,每人都已得了一套或一張畫之意。對題後句,話鋒一轉說“少小落瞿俞”。“瞿俞”指釋迦牟尼,即指佛,蘇轍的《還穎川》:“平生事瞿曇”即此。八大山人說自己因弱冠遁入佛門而無緣於“瑞香”,是八大山人對“瑞香”的懷念,也是他對這次“為媒”期待娶到如“瑞香”一般女人的祈求。
 

八大山人由畫“瑞香”勾起的“蘭芳倩誰扶”之思,又由此引發了對“瑞香”的思念,此時的八大山人,已經有寫顛三倒四了。故在該頁有些突兀的畫中間,用了一方動感極強、類似“驢打滾”的“驢”印。這是八大山人詭譎的一面,也是中國“文人畫”著墨於表達思想、情感的精髓。

 

第九開《飛翻芭蕉》。右下收藏印:曹步郇印(白文方印)、芃園(朱文方印)。

對題釋文:點筆鰕蟆屯,荒園水閉門。蕉心鼓雷電,葉與人飛翻。甲子春正,屏書社兄拉往東軒為畫,並題,正十二。个山。

鈐印二:人屋(朱文長方印)、夫閑(白文方印)。

 

“鰕蟆屯”指八大山人作畫“點筆”之地,待考。第二句說當年有些荒蕪的二蘇“東軒”,舊名“我心門”,如今環水圍繞,閉門謝擾雅集。所繪“芭蕉”,確有“翻飛”的風感,故八大山人說“蕉心鼓雷電”。因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通篇貫穿了“娶妻”和祈求“為媒”的話題,故此時的八大山人,早已被思念“瑞香”之情和“娶妻”的情緒所攪動,激動、難以平靜的情緒,使所繪芭蕉,也隨著這種心情,蕉葉飛翻、蕉心也飛翻,所以八大山人才會以按耐不住的詩句說“葉與人飛翻”。
 

八大山人“甲子”年在高安“東軒”的這次特殊雅集,即緬懷了整整600年前蘇東坡、蘇轍與建城侯王孫劉平伯的友誼,更是將自己這次來“東軒”雅集、作畫的背景、時間、地點、人物與思想,在這部非同尋常的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中,記錄了下來。

 

流傳與收藏印章、題跋

 

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現存九開收藏印,有“芃園曹氏平生真賞”1次、“碧桐醉客”1次、“芃園鑒賞之印”1次、“三槐堂”2次、“圖書自怡”1次、“芃園寶藏”1次、“臣步郇印”1次、“雨樓”1次、“曹步郇印”1次、“芃園”1次,共計收藏印10枚。

 

冊頁收藏印:曹步郇,字芃園,號雨樓,齋名古香閣,山西陽邑(今太谷縣)人,今常能在明清書畫中,見到該人的收藏印出現,是康熙時期的收藏與鑒定家。民國三十二年(1943)出版的張大千《大風堂書畫錄》,第四八頁記載的八大山人作品《雪个雙松圖》《雪个芙蓉》《雪个葡萄》《雪个畫桃》,均有一枚“雨樓眼福”的印章,是曹步郇的藏品,可見這位曹步郇先生,是一位忠誠的八大山人愛好者和追隨者。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當中多枚曹步郇的收藏印章,從另一個側面,說明了這件作品在當時收藏家眼中所占的重要位置。
 

“三槐堂”印章主人不知,但蘇軾有《三槐堂銘》一篇,所涉主人為“王氏”,後世王姓子孫,亦多以“三槐堂”為祖堂,故推測此“三槐堂”的主人,當姓王。餘不知。
 

“圖書自怡”印章的主人,不知。但在民國二十二年(1933)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4年影印本、由美國漢學家福開森編撰的《歷代著錄畫目》,在記載八大山人作品的:“六畫·《書畫冊》自怡,一五,一”中的“自怡”,當為該冊頁和該印章,這亦反映出民國時期的書畫類書,對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的重視。
 

《个山甲子東軒冊》第十開“題跋”,其釋文為:

八大此冊署款“甲子春”,有“八大山人”、“鰕=篇軒”、“人屋”等印。世謂用“八大”題名,僅在康熙乙丑至乙酉二十一年間,此繪作於乙丑前一載,即康熙二十三年也。上鈐“芃園”鑒藏之印。“芃園”為嚴錡字,籍福建龍溪,與八大同時。閩人多浮海遠殖,其殘縑流落南中,非偶然也。往嘗見《傳綮花卉冊》於故宮,為早年戲筆,視此不逮遠甚。文希道兄獲此,幸珍襲之,喜識數語於末,乙卯春選堂。

鈐印:宗頤之印(白文方印)。
 

跋文中的“文希”是二十世紀新加坡的收藏家陳文希(1906——1992),跋文作者所鈐印章“宗頤”,是曾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、今尚健在的饒宗頤(1917——)先生。紀年的“乙卯”,為西元1975年。跋文中“芃園為嚴錡字,籍福建龍溪,與八大同時”的判斷,以及饒先生曾在《八大山人“世說詩”解》一文中“嚴錡的字,他籍貫福建龍溪,是康熙時人,福建泉州龍溪人,清初航海渡,此冊所以流傳到星洲,不為無因”的判斷,均是錯誤的。

 

2016年5月立夏日於北京西直門海雲軒

 

點擊以下鏈接觀看 蕭鴻鳴老師講解 八大山人《个山雜畫冊》

http://v.qq.com/page/b/l/7/b0198pko9l7.html

點擊以下鏈接觀看 蕭平老師講解 八大山人《个山雜畫冊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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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釋:

(1)見《藝苑掇英》第十七期·八大山人專輯35頁。

(2)見饒宗頤《八大山人世說計解──兼記其甲子‘花鳥冊’》。

(3)康熙十年《高安縣誌》卷之三·署廨二:“東軒,後堂左又左,為小東軒,知縣張文旦建,菉竹軒三間,在後堂右。”

(4)據康熙十年《高安縣誌》卷之一·山川十八:“來蘇古渡。在縣東,宋蘇轍謫監筠州酒稅,兄軾過之同訪劉平伯喚渡此地,因作喚渡亭,囗址具存。”卷之二·津梁十一:“來蘇渡。宋蘇轍謫筠,因兄軾過此同訪劉平伯喚渡此地,因作喚渡亭于水旁,在金沙台下。今亭廢。”

(5)據康熙《高安縣誌》卷之十·詩·明·陶履中《來蘇古渡》。

(6)康熙《高安縣誌》卷之七·封爵·漢:“劉拾,長沙定王發之子,始封建城侯。武帝元朔四年三月冊,至元鼎二年坐囗行人,奉璧皮薦賀不會免爵,至劉迥鳳仍復原秩世襲,終東漢。”漢武帝封長沙定王劉發之子。西漢元朔二年(前127),劉拾被封為建城侯,侯國封地在今江西高安市區,屬地約為今高安、上高、宜豐、萬載、樟樹一帶。元鼎二年(前115)劉拾免,建城侯國除,後復原秩世襲,並有子孫鎮守筠州。

(7)劉平伯,字端甫,高安金沙村人。博學多才,能詩善畫,時人稱長者。康熙《高安縣誌》卷之八·文苑三:“劉平伯,漢建城侯之裔。高蹈好文,名士推之,二蘇兄弟每過訪焉,並有賡詠,子瞻寫《墨竹》以贈,今猶藏其家。”

(8)據《高安縣文物志》轉引民國三十七年《金沙劉氏家譜》,百花洲文藝出版社,1991年4月底1版。

(9)高安今有蘇轍親書“喚渡江亭”匾,有“來蘇村”、“來蘇橋”等。見《高安縣文物志》37頁。

(10)據康熙十年《高安縣誌》卷之三·署廨二:“伋堂三間,在穿堂後……額曰退思……宅門,在後堂前,舊名我心門。順治十七年知縣黃奎齡改為退思。”

(11)清王謨仁《江西考古錄》卷六:“建成。水經注濁水東逕建成縣[漢志本作蜀水]漢武帝元光四年封長沙定王子劉拾為侯國……屬豫章……以元朔四年三月己醜封,六年坐不朝,國除。”

(12)均據康熙《高安縣誌》卷之十。

(13)《述異記》:“堯二女淚下沾竹,竹上文為之斑斑然。”

(14)據《史記·始皇本紀》:“至湘山祠,逢大風,幾不得渡。上問湘君何神?於是始皇大怒,使刑徒三千人,皆伐湘山樹,赭其山。”

(15)康熙《進賢縣誌》卷之二十·雜誌:“熊人霖《君山歌》……君山湖九十九汊,歸墟棲霞山麓,走君山道波,萬里碧連環……別有君山楚洞庭雲之,君兮山之靈……君山之域古尊廬……惟聞湖邊陽鳥群相乎。”)

(16)詳見蕭鴻鳴《孤本〈夢川亭詩集〉與八大山人臨川行蹤考》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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